《满愿》— 太宰治

2020-03-20


这是距今四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在位于伊豆三岛的一个朋友家的二楼上度假,写作《传奇》(注:作者1934年发表的一篇小说名)这部小说。有一天晚上,我醉醺醺地骑着自行车在街上奔跑,结果受了伤,把右脚脚踝上面的部分摔了个口子。尽管伤口并不深,但由于喝了酒,所以流血不止,我便急急忙忙地跑去看医生。私人诊所的医生是个三十二岁的大胖子,那模样酷似西乡隆盛。他也醉得很厉害。当他和我一样醉醺醺得出现在诊疗室里时,我感到很是滑稽。我一边接受治疗,一边偷偷地笑了起来。于是医生也跟着哧哧地笑开了,最后我们俩终于忍不住齐声大笑起来。

打那一夜以后,我们便成了好朋友。比起文学,医生更热衷于哲学。我也觉得谈论那方面的话题更为轻松一些,所以聊得颇为投机起劲。医生的世界观属于那种也可以称之为原始二元论的一类东西,在他看来,世间万象全是好人与坏人的交战。他的这种观点真算得上干脆畅快。尽管在我的内心深处竭力想相信爱这个单一神,但一听到医生关于好人坏人的论点,郁闷的胸膛毕竟蓦然感觉到了一阵清爽。医生举例道,为了款待我夜里的来访,立即吩咐夫人送上啤酒的医生本身就是好人,而笑着提议今晚不喝啤酒、改打桥牌的医生夫人便是坏人。对于他举出的这种例子,我也诚恳的表示了赞同。虽说医生的夫人是一个小个子女人,长着一张大胖脸,但皮肤却显得白皙而高贵。他们家里也没有孩子,只有夫人的弟弟,一个在沼津的商业学校读书的憨厚少年住在二楼上。

医生的家里订阅了五种报纸,我几乎每天早晨都在散步的途中顺道踅进他家打扰三十分钟或者一个小时。从后门绕进去以后,坐在铺着席子的房间的走廊上,一边呷着夫人端来的凉麦茶,一边用另一只手使劲摁住被风吹得哗啦作响的报纸慢慢阅读。在离走廊不到两间屋子远的绿草地的中央,有一条水量丰沛的小河缓缓流淌而过。一个送牛奶的青年每天早晨骑着自行车打那条小河旁边的羊肠小道穿行而过时,总是会对客居的我道一声早安。那个时侯,有一个来取药的年轻女人。她穿着随意的便装,趿着木屐,给人一种清新洁净的感觉,经常和医生在诊疗室里一起说笑着,偶尔医生把她送到大门口,还大声的训斥道:
“太太,您得再忍耐一阵子呦!”

医生的夫人在某个时候告诉了我其中的原委。说那女人是一位小学教师的太太,丈夫三年前患了肺病,最近已经明显好转了。治病的大夫拼命地告诫那位年轻的太太:眼下正是节骨眼儿上,那些事是务必禁忌的行为。年轻的太太遵守了医生的禁令。虽说如此,但还是常常怪可怜地前来打听情况。每当这个时候,医生便会意味深长地狠心训斥道:“太太,您得再忍耐一阵子呦!”

八月底的一天,我亲眼目睹了一幅美丽的场景。清晨,正当我坐在医生家的走廊上阅读报纸时,斜坐在我身边的医生夫人小声地对我耳语道:

“哎呀,她看上去多高兴啊!”

我猛然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便服的清新洁净的身影飞快地从眼前的小路上走了过去,还咕噜咕噜地转动着一把白色的阳伞。

“今天早晨终于得到了许可呐!”夫人嗫嚅道。

“三年”,尽管一句话说起来简单,可是……我不禁思绪万千,感慨不已。随着岁月的流逝,那女人的身影在我眼里愈显美丽。或许那是出于医生夫人的授意吧。